第五章 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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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心理上的进步,确实可能带来惊人的结果。
已然从多年的浑沌中清醒过来的李珣,其神思之透彻,绝非往日可比。
而一个思虑清晰的人,不会也不可能甘愿陷入被动,见招拆招。
所以,百鬼消失了。
说是消失了也不确切,一个“重伤”的人,怎么会毫无痕迹地消失呢?当然,百鬼不是普通人,他是一个非常有水准的修士,即使是在重伤之下,他也懂得隐踪匿迹,且手段相当高明。
只可惜,还“瞒不过”随后而来的有心人的眼睛。
从第二天起,至少有两名以上的修士,循着那一星半点儿的痕迹,逐步追索。
其追踪之术的精湛,令隐在暗处的李珣为之咋舌。
如果李珣有心,自然就可以利用种种手段,将这几个已经入瓮而不自知的修士,引入布设已好的陷阱,一举功成。
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打草惊蛇,而且,眼下这微妙的局势,恐怕也是寻常难得一见吧。
落羽宗的杀手在先,魅魔宗的暗探在后,千里无影对天魔魅影,偏偏双方又都是见不得人,彼此交错隐匿,各出奇招,如此精采大戏,让李珣看了直呼过瘾。
虽说如此,李珣也是捏了一把冷汗的。
幸亏他警醒得早,及时将自己放在暗处,否则,他是绝不会知道,在雷喙鹰满怀诚意的邀请之后,魅魔宗竟然还会派探子出来。
自己真是闲适太久了,幸好,他会及早将爪子磨利。
李珣没有将反击提上日程,但是,他在暗处旁观之时,却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观察两个宗门独特的手段方式,并在阴散人的帮助下,分析其内在的心法流变,务必使自己对两宗,尤其是落羽宗的手段,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也许这认识是表面的、片断的,但透过细微错杂的表象,归拢脉络,却是李珣一贯的优势所在。
连续几天下来,他已颇有所得。
而此刻,远从西南而来的飞魂敕令终于到来。
与他所料不差,阎夫人那边果然遭到了落羽宗的偷袭,但因为反制得力,反而使碧水君十分被动。
至此,李珣已没有了逗留附近的理由,宗门长辈规定的时限,也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本来充裕的时间,已变得紧迫起来。
但李珣觉得,这是值得的。
在完成了百鬼远遁西南的假象之后,李珣连续跳变遁法,隐秘至极地远走数千里外,这才以明心灵竹的身分,大摇大摆地现身,向着极地狂飙,至于那两个宗门最终会不会上当,就不是他所关心的事了。
极地的风景一眼看去,苍茫无边,别有一番壮美风姿,但看得多了,也就颇显单调。
大量的碎土、冰粒,挟带在朔风之中,当空狂舞,纷乱一如当前极地的局面。
李珣皱着眉头加速,避过了后方的乱战。
这已经是他进入极昼圈来,所见的第七起拼杀了。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乱斗全部都是散修之间的冲突,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散修盟会内部的冲突。
直到这个时候,李珣才明白洛南川当日所说“形势很糟”的出处。
从这半日的所见所闻看来,散修盟会中似乎弥漫着一片焦躁、悍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涌动着的火山口,也许只投进去一块小石子儿,都可能引发一场空前的大爆发。
这样的散修盟会,已不像是有规章的组织,更像一个土匪窝!
李珣越来越清晰的脑袋,经过一段时间的梳理,已找出其中某些关窍所在。
其中比较基本的一条是:散修盟会采用的是外紧内松的管理之法。
除了负责具体事物的四方接引,是由数万盟会成员中挑选出来的精英,受到颇严的管制外,其余各项职司,都模糊不清,只是靠着十执议惊人的实力、威煞,强行压制。
本来这些散修、妖魔,都是自扫门前雪的主儿,修道多年,心中也自有一番顺应时势的法则。
有了盟会提供的庞大的修行资源,他们之间,也能自发地生成一些基本秩序。
但这些自发形成的秩序,毕竟还是脆弱的。
在盟会迅猛发展的前数十年中,某些矛盾还能用种种益处遮掩,但随着十年前一举攻破百兽宗之后,举世大哗,散修盟会也随之低调许多。
缺乏了向外扩张、发泄的管道,这些矛盾便不免逐一暴露出来──更通过不久前牛力士的事端,整个爆发。
然而,爆发的冲击却还打不破由十执议、通言堂、四方接引所凝成的坚韧外壳,眼下便形成了这么一幅奇特的光景。
在“闲暇”时,诸散修、妖魔大打出手,抢夺灵药、法诀,结恩报怨;然而若是外敌来袭,十执议登高一呼,便又呼啸结群,一致对外。
这种混乱中又有法度的模样,便是在诸邪宗内,也是极少见的。
正想着,远处破空声又起。
李珣叹了口气,正想隐去身形,忽又觉得不对,举目看去,恰见到一道乌光自斜前方穿行而来。
乌光中隐有血丝,显然此人所御之法器,必然沾染了精魂血魄,以通玄界极忌讳的禁法炼制。掠过去时,破空声隐如万鬼嚎哭,凄厉刺耳,真是最最典型的邪修风范。
驾御法器那人却没有当恶人的自觉,一脸惶恐,目光散乱,只顾着却器狂奔,竟然没看到正前方还站着个李珣。
李珣看得哑然失笑,若说修炼魔功邪法像韦不凡、罗摩什之类,也就罢了,连这种半桶水也出来混,岂不就是取死之道?
少不得,他就要为天下除此妖孽,给自己长长名声。
正准备动手,眼睛忽地被光芒闪了一下。
他吃了一惊,凝眸看时,正看到一道贯空长虹,自数里之外后发先至,在鸟光处一绞,半空中血雨纷飞,那个半桶水被一分两断,摔下地去,死得惨不堪言。
好辣手!
李珣咧咧嘴,放在剑柄上的手也拿了下来。
虽说他并非主修飞剑之术,但眼光还是有的,这一记遥空飞剑,大气中显精妙,正是一等一的御剑术,却不知是哪个宗门的高手?
正想着,远方便现出一个人来。
那把斩敌数里之外的宝剑,则如归巢的鸟儿飞掠过去,入鞘的浊音,李珣在这边也隐隐得闻。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李珣,稍稍一顿,便向这边飞来。
李殉眯起眼睛,看着那一个逐渐接近的人影。
看那身姿,似乎是位女修,在渐密的风雪中,嫋嫋行来,颇有风姿。李殉不免有些小小的期待。
眼见对方的面部轮廓渐渐清晰,李珣反倒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这是个丑女,只是这面目也太平凡了些。五官只是堪称清秀,却也因为常年板着面孔,而在唇角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略显古板冷漠,看着李珣的眼神,也是冷淡得很。
这女修很是眼生,但李珣知道,这种人应是一板一眼,最难应付,当下不敢怠慢,迎面行礼道:“在下明心剑宗李珣,见过这位道友。”
他礼节周到,对面行来的女修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同样也行了礼,淡淡地道:“天行健宗,庄楚。”
天行健宗?李珣微微一怔,不自主瞥了她一眼,看刚才那手御剑术的路数,此女修为当不在顾颦儿之下,天行健何时又出了个这样的女性高手,而且这路数……
他心中生疑,脸上也不掩饰,只淡淡地道:“原来是庄道友,刚刚那一手百里飞剑,实在精采之至,却不知出于哪位仙师门下?”
庄楚闻言,也扫了他一眼,眼神中竟颇有些古怪的神气。
因为落羽宗一事,李珣这几日正是敏感的时候,见状戒心又涨。
不过很奇怪的,这个看上去便极严肃的女修,竟是露出一丝笑容:“我半月之前方入宗门,也不过就是个借地修行的散户罢,哪有座师?”
李珣露出恍然之色,然后立刻修正态度,以弟子礼重新见过,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敬重。
“原来是庄客卿当面,弟子刚刚失礼了。”
所谓客卿,就是由宗门延请,加入宗门,而享受宗门修行资源,同时也为宗门出力的散修。
一般都是实力相当强大之辈,才有资格受到这个待遇。这也就怪不得,庄楚的剑诀少有天行健宗的气象。
这庄楚倒也奇怪,不管李珣行什么礼,都不太在意,只是略一点头,这让李珣更加相信,刚刚那一笑,对她而言,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李珣对应付这类人也有经验,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回应道:“弟子奉命前来极地,听候调遣,庄客卿可有……”
不待他说完,庄楚便淡淡地道:“你们宗门驻地在不夜城西,不过今日正轮到你们当值。你去海边布禁之地,或许能见到他们。”
李珣忙谢了一声,庄楚也不理会,迳自转身离去。
看她驾着的经天青虹,色泽颇正,当是正宗的炼气术无疑。李珣看着青虹消失在视野中,低下头,眼中尽是疑云。
他正值心神高度集中之时,对一切异象,都有一种几无道理可言的直觉戚应。
这个庄楚看上去也还算正派,但李珣总觉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在与她说话时,体内气脉隐隐波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异状。
他心中越发谨慎,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全无半点痕迹,只是摇摇头,向着不夜城的方向飞去。
庄楚这个名字,已经列入了他的危险名单之中。
虽然心中生疑,但起码在为人指路这种小事上,庄楚没有说谎的必要。李珣亮着明心灵竹的身分,一路飞进不夜城,找主事的仙师报备之时,那仙师的说法,与庄楚并无不同。
只是,那仙师在听到他的名号之后,眼中的闪光,又是为了什么?
看着接下来,那仙师热情的招呼,李珣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有些过了,他自嘲一笑,也不准备按此人的意思,去城西休息,而是直奔宗门所负责的地段。
这样,也可以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路上和各个熟悉或不熟悉的修士打着招呼,李珣匆匆出了不夜城,向海边飞去。
越是接近海边,他越能感受到极地的混乱不堪。
去年才由千帆城妙手神匠修复的万里极光壁,又立在了海边,将不夜城与夜摩天分隔开来。
可即使这样,李珣也能听到隐隐的元气嘶啸之声,从海上传过来。
触目所及,剑光流火更是时时映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横亘万里的法宝的功用。
不过,直到海边,李珣才发现,原来万里极光壁的布置,与当年已是不同。
此时,看光线折射的角度,显然光壁已呈弧形,应当是将以不夜城为中心的大面积土地半拢起来,挡住夜摩天人马从正面经过的通路。
这样当然比那种象征意义上的阻挡实际许多,也相当明智。
不过,似乎有示弱的嫌疑。
李珣便很奇怪:“以天芷上人的性格,怎会如此?”
正想着,他已迈入明心剑宗的“防区”。
这广及千里的临海荒滩,平平望去,几乎没有任何起伏,直可望见海天交界之处。
纯以布置禁法的需求来看,这真是个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方。
而这种地方,也绝不是明心剑宗一方独有。
至此,李珣更真切地感觉到,在极地,诸宗所面临的尴尬境况。也无怪乎十年前,散修盟会剿灭百兽宗时,各宗近千修士只能龟缩不夜城中,任其借道而行,留下千古笑柄。
李珣再一次想到天芷上人,那位性情泼辣直率,又颇为高傲的美女城主,在面对那种情形时,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眼角忽地飞腾起一个人影,李珣停下身子,扭头看去,脸上随即便露出笑容:“灵喆师兄。”
迎上来的,正是位列“明心三灵”之中的灵喆。他是李珣五师叔李明和的弟子,生性活泼大方,是山上长幼都极喜欢的人物。这一点,与他师父悲慨苍劲的古风格调,极是不同。
灵喆是出了名的与谁都能说到一处去,李珣与他的交情虽不如灵机那般深挚真诚,却也不错,见面自然高兴。
“诸位仙师、师兄可都在?”
“都在,都在,就是忙得屁股冒烟儿就是了。算算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好,这方圆数千里的禁制,便都由咱们‘小辈禁法第一’的灵竹大师包办罢!”
李珣捶了他一拳,但也顺势进入正题:“怎么,这里的禁制安排很吃紧吗?怎么说,也是在极光壁之内吧!”
此言一出,灵喆的笑容中便有几分苦意。
“什么内外,你远远看着不知道,其实这极光壁早就是千疮百孔,挡着千军万马一时半会儿,那是还有点儿看头。但若是单独三两人……嘿,千帆城牛皮吹得震天响,结果也不过如此罢了!”
能让一贯乐天的灵喆如此诉苦,李珣也差不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只是他在内陆,却不知道极地局势竟然糜烂至此,他奇道:“情况一直这么糟吗?还是牛力士……”
“可不就是这个牛力士!”
灵喆苦笑着指着海边。
“当初那头疯牛就是这里撞过来的,你可以看看,好大一个口子,杀进来百十人绝没问题!听说,当时跟来的,至少有上千人,甚至连古音也追过来了,把不夜城搅得大乱。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这边儿乱,对面儿更乱,据说每天都有几十人伤残,古音、妖凤也不管管,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想的!”
李珣听了,也陪他一起苦笑。
灵喆毕竟乐观,脸上的苦色持续不了太久,便又笑道:“这些事烦也没用,来吧,我带你去见三师伯,看看他给你这禁法天才布置什么任务……耶?好像不用了!”
两人一起望向海边方向,那里一道清光扶摇直上,与之同时,那处也有一个人影卷着血光,向海那边退去。
灵喆叹了口气:“喏,又一个!”
刚刚败敌的,正是“洞玄剑”明松。
在明心剑宗内部,他的实力仅在洛南川之下,位列宗门第六位,在通玄界也是极了不起的真人境高手。
李珣与灵喆在这边说话,自然瞒不过他,清光稍停,便往这边飞来,而李珣两人也赶忙迎了上去。
明松外貌堂堂,凤目长眉,三缯长须,也是道骨仙风。
但李珣搭眼便看到,这位三师叔的外袍,怕是又有段时间没有清洗了,皱巴巴的极是古怪难看。
当然,李珣只做不见。
他很明白,这位三师叔素来是大处精明,小事糊涂,偶尔还会因为法诀上的问题发发邪疯,但事实上是,明松是二代弟子中,与洛南川、明吉、明玑并立的擎天四柱,也就代表了明心剑宗未来千年的上层架构。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李珣不敢怠慢,躬身行礼如仪。
明松待李珣极是亲热,这其中当然有他与林阁同为清溟之徒这一层关系。
此外,还有单智这个废柴弟子的缘故。
李珣是山上少数几个能管得住单智,使他能暂时安心修炼的人物,这令心中有愧的明松,分外感激。
坦然受礼之后,明松扶起李珣,笑道:“你来了就好,如今这极地局势越发难办,单人独力,是抵不住对面万马千军,也只有回玄宗的道友,以及珣儿你这样的禁法高手,才最有效用。”
李珣忙道不敢,只是这种客套话也就是顺口说说,他很快就问起海边的布防情况。
明松先示意灵喆去干自己的事,他则领着李珣向海边行去。一边走,一边给李珣介绍。
果如李珣刚刚所看到的那样,万里极光壁已呈弧形内收,且弧度比李珣想像的更大一些。
弧线前端的直线长度,大约就是两千余里,这样,便减小了受力面,增加了纵深。
正道十宗,除不夜城为地主、水镜宗未到之外,其余八宗,均至少派出三位真人境高手,坐镇此地,共计九宗人马,将纵深划分为三块区域,即接战区、缓冲区和屏卫区,依次后移。
每块区域又分东、中、西三部,共三区九部,由九宗轮替看守。
今日,便是由明心剑宗当值接战区,位置靠西,与中部不夜城,后方天行健宗相连。
“天行健宗?倒是挺巧!”
李珣又想到了那个给他以古怪感觉的庄楚,心中合计着,要找个机会从灵喆等人身上,探探她的底细。
他面上则是神色不动,点头道:“弟子知道了,嗯,三师叔,我给分了什么差使?”
明松轻咳一声,道:“咱们这些人里,数你的差使最麻烦。你不是与我们在一起,而是被派人流动哨,负责修葺各处损坏的禁制,这也是诸宗长者对你的看重,你要理解才是!”
李珣对这一点已是有了准备,闻言只是眉头稍皱,便应了下来,当下也不废话,直接向明松了解所谓流动哨的情况。
明松想了想道:“其他都还好,只是每日辛苦些,在各处转转,修修补补,有时会有各宗道友求援,你也要及时赶到……”
他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你要特别注意。流动哨除了维护禁制之外,也有遇敌示警的任务,如今局势糜烂,要想将所有人都挡在海外,已不可能。
“现在我方主要是抓大放小,原则上说,只要不是真人境的高手,尽可放他们过来,而若是真人或以上,及时发出信号,自有各区负责的道友应付,你万万不要逞强!”
这话与清溟的吩咐倒也是差相彷佛,李珣自然应了,但很快就皱眉道:“三师叔,都说阎王好办,小鬼难缠。弟子来此一路上,见了不知多少场—混战,如此这般,极地乱局恐怕永无止息之日……”
明松摇摇头,叹气道:“这点我们也都知道,只是最近,不夜城即将有变,各宗也是顺应形势罢了。”
“有变?”
李珣本想再问,但看明松没有深讲的意思,只好将一肚子疑问暂时按下,问起其他的问题来。
只是,又说了没几句,海边便又有散修冲关,明松只好舍了李珣,前去封堵。
这一去,便再也腾不出时间来。
李珣在后面观望了一下,终于还是拔出剑来,朝着一个刚刚冲过明松剑气封锁的散修追了过去。
“原则上……嘿,也就是看心情好与不好了!”
李珣才帮着明松砍翻了两个散修与一个小妖,便被他赶回不夜城去,到主事仙师处,领了流动哨所必须的几件法器。
直到这时,李珣才想明白,主事仙师与他初见时,那笑容由何而来。
这分明就是早已知道他的分派结果,却按住不发,让李珣先去见同门,也算是送出个情面,李珣自然是要道谢的。
主事仙师笑眯眯地受了礼,这才给李珣安排流动哨的具体工作。李珣听了几句,便明白为什么自己给安排在了这个岗位上。
只因为流动哨的工作,除了要求修士在禁法上有一定造诣之外,还要修士心思灵动,知道进退。
否则,本来是要你示警,你却拔剑冲上送死;或者要你当机立断砍人的时候,你却为了几只耗子招惹一大批高手过来,这种人必是做不了流动哨的。
“看起来,自己的形象在各宗之间,已经定型了。”
李珣暗自沉吟,浑浑噩噩过了几年,有些事情到现在才真正地清晰起来。
定型了不要紧,重点是如何一以贯之。
在邪宗,你喜怒无常,那叫高深莫测,但在正派,便是心思诡诈的代名词了。
他心中暗暗警惕,又听得主事仙师道:“其他的法器也就罢了,最关键的就是这‘长风哨’和‘参星盘’,一个是求援示警,一个是任务方位,这用法,你要仔细记了。刚才我已将你编入流动哨的伫列中,或许任务马上就来……”
李珣点头,先将那个玉制的柳叶哨收入怀中,又拿起极似罗盘的参星盘,极稳当地操作了两下,主事仙师见状捋须微笑,显然十分满意。
便在此时,参星盘上玄光一闪,主事仙师不幸言中。
主事仙师讶然凑过头来,瞅了一眼,不由叹道:“乱了,真乱了。这才刚刚编入,便轮到你做,唉,快去吧,接战中区,正是敝宗所处之地。若有什么不懂之处,也有上人照拂,说起来,上人对你也是颇多称许呢!”
李珣眉头一跳,也不再多言,应了一声,便直向北边飞去了。
“参星盘”所指的地点,是禁制需要维护的地方,李珣到达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人影,只是地面上残留的痕迹,表明不久之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战斗。
就是这场战斗的余波,毁损了附近方圆数里的七八处禁制。
李珣目光一扫,确认周围相对还算安全,这才蹲下身来,检查毁损的禁制。
和他估计的差不多,虽说不夜城与夜摩天之间几乎已被各种禁法布满,但其中真正具有杀伤力的并不多。
一方面,是那些杀伤力极大的禁制费心费力,又对周围环境要求颇高,并不现实。另一方面,这类禁制一般都有宗门独特的心法在其中,一旦损坏,也只有本宗之人才能修复,重复利用率太低。
所以,这些地带布下的,多数还是像他现在所见的这般,以示警、探测为主的小禁制。
不需要什么独门手法,各个宗门的修士,只要有些禁法修为的,便能试着修一下,当然,若要平凡中见出效果来,那还是要看布禁之人的水准。
李珣便觉得眼下这几个禁制,布置得很有意思。
只是平平常常的探测禁制,却因为几个微妙的气机变动,变得“迟钝”起来。
以李珣所见,除非是真人境高手经过,且又“邪气冲天”,搅扰大气,否则这禁制绝不会发动。
这种在别处看来是废物的禁制,用在这里,却和此前局势与各宗要求契合如一,又清楚地回馈在参星盘上,极见巧思。
这种禁制虽然简单,但李珣也能从中看出些手法端倪,他现在就估摸着,这应是回玄宗的手段,否则不会在简单中如此峰回路转,举重若轻。
虽说是第一次工作,不过李珣做来,也算得心应手,不过才小半刻钟,便将周围损坏的禁制修复一新。
他站起身来,正要喘口气,“参星盘”便又震动起来。
“又来?”
李珣总算是知道流动哨的苦处了,只是,他暂时还没有拒绝的资格。
挠挠头,他扫了一眼,见那位置距此地不过数十里路,知道是按照就近原则分派,只能叹了口气,向那处赶去。
“类型……一样,手法……差不多,损毁程度……一般,损毁原因……强烈冲击,然后……”
他耳朵动了动,蓦地拾起头来,望向西方天际。
这里距明心剑宗的防区,不过百里之遥,在这边也能隐隐看到本门剑光,在空中迁幻挪移,想必又是和哪个入境强者打成一团。
前方,海天交界处,以夜摩天的永夜天空为背景,也有数道绚丽至极的“极光”铺开,元气震荡,绵绵不断。
那应该是不夜城独有的极光千变法,显然那处战事,也是正在热头上。
后面……算了,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吧。李珣自嘲一笑,低下头去,开始捣鼓地上的禁制。
数百条细密的气机在他的归拢下,引动元气,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暂时遮掩过了外界的声息。
看着一条条气机落入预定轨道,李珣似乎也蹲得久了,稍稍动了一下身子,便在此刻,电光闪过,外界的大气似乎也给惊了一下,慢了半怕才响起嘶哑的破空啸音,还有沉沉的长剑出鞘声响。
没有任何徵兆,李珣回剑斜斩。
铮地一声清鸣,从肋下飞出的剑光被不可思议地格开,李珣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点,身形借力,反而从出剑的另一个方向转过来,又是一掌横切。
这一掌却切了个空。
李珣用错了力,依然不慌,手上一松,青玉剑脱手飞斩,身形则顺势前冲,在地面上连续几次翻跳,如灵猿般跃出十丈之外。这才冷冷回望,入目所见,却让他呆了一呆。
“上人?”
刚刚挡住他狠辣双击的,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并有赠宝之恩的不夜城主,天芷上人。
一别数年,她身姿如故,依然美得令人眩目。
此时,她纤长的手指轻拈住青玉剑锋,目光在上似笑非笑地一扫,这才迎上李珣的目光。
李珣忙正身行礼致歉,一点儿也不敢提到刚刚她无声无息贴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天芷上人不置可否,稍一使力,将青玉剑掷还。见李珣小心翼翼地收起,这才灿然笑道:“好剑术!而且,够狠辣!”
李珣垂下的脸面微微一抽,紧接着便听到这位美人儿城主轻轻的赞语:“这才是实打实的交战技巧,很有当年明玑的风采,看来,她把你教得不错啊!”
听得天芷上人并没有因为他这狠辣失度的一招而不快,李珣在逊谢之余,也暂时放下心来。
只是,天芷上人怎么说也是一派宗主的身分,和低辈弟子开这种“玩笑”,不太合适吧。
正奇怪问,天芷上人淡淡开口:“过来,我有事要问你。”
李珣愕然,却不敢怠慢,乖乖地走上前去。
天芷上人却不看他,而是侧过脸去,看海的那头,猛然黯沉下去的天空。
在李珣迷惑的眼神下,她低声道:“牛力士死时,你在他身边。”
李珣心头一抽,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天芷上人展现她一贯的直率风格,没有半句废话地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听。”
见她的情态,李珣心中又是一激。
看着这美人儿城主唇边不自觉抿成的倔强高傲的弧线,他心中奇道:难道这天下的鱼儿,都能让一只猫给吞了?
心中念头百转,表面上只保有一丝最自然生成的疑惑。
他尽力以一种客观的语气,叙述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瞒去了一些不该说的情节:比如牛力见他时的语句转变,还有接下来与林无忧的遥空对话。
即便如此,当天芷上人听到牛力士反覆嚎叫的词句,以及其死法时,李珣看得清楚,她的情绪似是冲破了什么桎梏,萧然肃杀之气猛然透体而出。
即使是一闪而逝,也让距她不远的李珣皮肤发凉。
在李珣再三确认自己话中没有什么不妥的时候,天芷上人轻轻吁出一口气,在越发敏感的李珣看来,这吁气中的意味儿,也是复杂深刻,难以辨识。
她和古志玄之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李珣几乎已能肯定这一点,但他仍要做出一副迷惑而好奇的模样,向天芷问道:“上人长年与散修盟会为邻,可知道牛力士所言‘他知道’,究竟指的是什么?那个……们,又指的是谁?”
他差点儿脱口叫出“骚娘们”来,幸好及时含糊过去,不过,天芷上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在想心事。脸上神情变幻虽不算明显,但依然展现出丰富的信息来。
李珣偷眼打量,心中所想,也就越来越趋于复杂。
便在此时,天芷微微垂下头,李珣看得真切,她的肩头竟在微微颤抖。她……哭了?
这事真是……佩服、佩服!
李珣感觉自己的口中一片说不明白的涩意,但这种时候,他只能苦笑。
且不管玉散人究竟是生是死,单凭这一手,他便不得不大赞一声。
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被宗门禁足千年的青吟,而是统却一方宗门……
耶?
他的念头突地断掉了,只因为,当天芷上人颤动的肩头更加剧烈之时,李珣已看得明白,这哪是在哭,分明就是在强抑着她胸臆间的笑声,忍得何其辛苦。
而最终,天芷也没有忍下去。
开怀而敞亮的笑声冲喉而出,在辽阔的荒原上远远地洒出去,听得出来,这其中没有一分半点儿的挤迫和压抑,完全发自心间,是真真正正,毫不伪饰的笑声。
李珣听着,看着,以至于呆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也有不够用的时候。
他从未见过一位女性,尤其是天芷上人这样美丽的女性,笑得如此恣意,甚至乎放肆。
但无疑,这又是另一种罕见的美态。
在这一刻,天芷上人身上,没有任何后天人为的伪饰,有的只是发乎本心,直指性情的直露和坦率。
从笑声里,李珣听得出,她是真的欢喜、轻松、如释重负,或者,还有几分尖刻的嘲弄!
她已笑得弯下腰去,最后甚至是膝盖发软,单膝跪在地上,只用手指撑着地面。
李珣慌忙闪开,像一个呆子,看着她用这种惊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情绪。
她应该比我更清楚点什么……李珣无比确信这一点。
天芷上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大笑给李珣带来的困扰,就是注意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也许是笑够了,她的笑声渐渐低落下去,只是她仍没有直起身子,而是怔怔地盯住手下的冻土,久久不语。
李珣在一边尴尬得要死,只能用偷眼打量来消磨时间。
由于是在野外,天芷一身装扮以俐落清爽为主。头上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绸缎般的青丝披在肩后,她身披的织绵长袍颜色素淡,中间又以金丝玉带轻系,又显雍容大方,只是由于她半跪在地上,这件精致袍子不免沾上雪泥,而李珣垂下的目光,也看到了上面沾染了数点血迹,在银白的底色下,显得分外刺眼。
这血迹让李珣从女色的昏昏然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里毕竟不是赏花阅美的庭园,而是乱象纷呈的战场。
他正想说些什么,天芷上人比他先一步开口:“你先去吧,今天的事……多谢你!”
她的语气微显稳重沉肃,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奇特的姿势。
李珣也感觉到,自己在此显得分外多余,便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之后,倒退几步,正要飞走,忽又听到天芷轻唤一声。
“传言中,你与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经常交手?”
“呃,是。”
“你感觉如何?我是说,他那被传得神出鬼没的‘影傀儡’。”
李珣额前略沁出汗来。
且不说天芷思路跳得如何厉害,最麻烦的是,怎么是个人就拿灵竹与百鬼来比较?这么比来比去,早晚有一天会比出事儿来!
“这,弟子吃过亏,却没有当真见过。”李珣一边说,一边组织语汇,分外小心:“百鬼从不将‘影傀儡’现于人前,都是拿来偷袭,或关键时候逃生之用……”
他还想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却见得天芷缓缓直起身来,并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李珣会意停口,又行了一礼,冲天飞去。
临去前,他又偷眼打量一下,正好见到天芷上人微微抬起脸来,迎着极地不灭的天光,微微合上双眸。
在这刹那,她似乎在享受着海面上呼啸而来的,尚带着海腥与血腥的风,这风吹去了一切加之于身上的重负压力,使她无比的恬静、从容。
便在此刻,李珣再也看不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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