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人

《博物志》第五卷是北非、东地中海及小亚细亚的地方志，其中第八章提及了北非最偏僻的地区。我将在下文引用第八章最后的部分。

若传闻可信，那么亚特兰蒂斯人还处于未开化的状态。事实上，他们不用姓名来称呼彼此，还认为见到日升日落会给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原野带来灾祸，因此会大声诅咒太阳。他们连在睡眠中，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做梦。据说托格洛蒂泰人[1]会挖掘洞窟，将其作为居所。他们以蛇肉为食。他们没有声音，只能发出杂音，所以在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对话。加拉曼特人[2]不㐀婚，会把在路上突然撞见的女性作为对象。阿吉拉人只膜拜地狱的灵魂。甘帕桑特斯人裸着身体，没有斗志，不愿意和任何外国人接触。布列密耶斯人[3]没有头，他们的口和眼都生在胸上。萨提洛斯[4]人除了呆傻的外形，就没有任何与人相似之处了。伊吉潘[5]人长得和画里一模一样。希曼托泼德斯人的腿像皮绳，无法走路，只能爬行前进。帕西人是起源于波斯的种族，据说后来和赫拉克勒斯一起去了赫斯珀里得斯圣园。关于北非，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

这一小节和以往一样，普林尼借用了希罗多德在《历史》中的许多记述，还参考了同时代的庞波尼乌斯·梅拉[6]在《地方志》中所写的内容。但不知是故意而为还是纯属偶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普林尼擅自捏造的。这里列举一下文中出现的蛮族人的名称，亚特兰蒂斯人、托格洛蒂泰人、加拉曼特人、阿吉拉人，到此为止的种族都在希罗多德的记述中出现过，随后的甘帕桑特斯人、布列密耶斯人、希曼托泼德斯人和帕西人就已不是希罗多德写过的内容了，只在梅拉的《地方志》中有过记载。这些都是人们假想中生活在利比亚、埃塞俄比亚一带的畸形人种，当中尤其怪异的应当是无头人布列密耶斯人和腿部软绵绵、如同蛇一般爬行的希曼托泼德斯人吧。萨提洛斯人和伊吉潘人，简而言之都属于神话中的牧羊神，就不在这里探讨了。

布列密耶斯人是实际存在的民族，居于努比亚沙漠[7]地带，多次侵犯罗马边境，故也出现在罗马的历史记录中。但他们是怎么与无头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呢？只能说是个谜吧。关于无头人的记述被一直传承到后世，圣奥古斯丁[8]的《上帝之城》和曼德维尔[9]的《东方旅行记》中都有记载。此外，希曼托泼德斯在希腊语中意为“皮绳腿”，还是长腿鸻形目相关鸟类[10]的学名。

《博物志》第七卷第二章里也有关于畸形人的记述，这里从斯基提亚地区的内容开始引用。

前文已指出，斯基提亚的蛮族中有许多种族食用人肉。对于只将目光投向世界中心区的人而言，这种事情可能是不应该存在的。但即使在西西里岛[11]，也曾有过库克卢普斯人[12]和拉斯忒吕戈涅斯人[13]这种怪物一般的族群。即便在最近，在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还存在活人祭祀的习惯。吃人和活人祭祀这些事情，也没什么差别吧。

玻瑞阿斯[14]居住的洞穴离北方的斯基提亚非常近，在北风刮起之地的不远处，有一个在希腊语中被称为盖斯·克雷特农（大地的门闩）的地方，人们在那里发现了因额头中央长有独眼而出名的阿里玛斯波伊人。如传说所述，他们一直在矿山附近和一种叫作格律普斯的有翼动物作战。格律普斯们会从地下矿道中采掘黄金，阿里玛斯波伊人则想要抢夺黄金，猛烈地阻止它们的采掘。以上便是著名的希罗多德、普洛孔涅索斯[15]的阿利司铁阿斯[16]等众多作家所记述的内容。

和非洲、印度相比，这个北方的斯基提亚在当时的罗马人心中是最为神秘的，仿佛是世界的尽头、黑暗之国度。斯基提亚的美术以黄金闻名，也难怪会出现怪鸟采掘黄金的传说，但独眼的阿里玛斯波伊人的形象又是如何诞生的呢？连希罗多德都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独眼人”，我们只能说这是个谜了。接下来将继续引用《博物志》第七卷第二章的内容。

尼西亚[17]的伊斯格诺斯[18]说，越过玻利昔尼斯河（第聂伯河[19]），花费十天的行程可抵达北方之地，最早的昂多罗帕哥伊人[20]便定居在那里。他们用骷髅盛酒，脖子上像戴餐巾布一样塞着还带有头发的人头皮。这位作家还说，阿尔巴尼亚有一个民族生来便有灰色的眼睛，自幼就已是秃头，他们的视力在夜里也能像白天一样。同样在越过玻利昔尼斯河，花费十三天的行程抵达的土地上，居住着撒乌罗玛泰伊人[21]，据说他们每三天里只有一天会进食。

倘若一路追溯回去，织田信长将朝仓义景、浅井久政、长政三人的头颅做成骷髅酒杯的故事，或许能与这经由匈奴传至中国的斯基泰民俗扯上关系。

据帕加马[22]的克拉特斯[23]的说法，赫勒斯滂[24]的帕利乌姆附近，有一个种族被他称作欧匹奥格内斯，他们用手触碰蛇咬的伤痕就能使其愈合，将手放在身体上就能驱毒。瓦罗说，这个种族还剩几人生存在当地，他们的唾液可以治疗蛇咬伤。

在希腊语中，欧匹奥格内斯意为“蛇之种族”。接下来我再做一些引用。

按照伊斯格诺斯和尼姆福多拉斯的说法，非洲有一个使用妖术的种族，他们可念咒夺羊群性命、使树木枯萎、杀死婴儿。在色雷斯的特里巴罗伊人和伊利里亚人[25]中也有他们的族人，他们能用目光将人束缚，只需瞪久一些就能将对方杀死。伊斯格诺斯还补充道，当他们的眼中充满怒火时，或是对方为成年人时，他们的魔法就更容易生效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妖术使用者的双眼里各有两个瞳孔。阿泼罗尼德斯的报告称，在斯基提亚也有这个种族的女性，叫作比提埃。

左右眼中各有两个瞳孔的说法很有意思，但这似乎自古就被看作是魔女的特征之一。我想起出现在奥维修斯的《恋歌》中的著名老鸨蒂普萨斯，她的双眼里也各有两个瞳孔。接下来，《博物志》第七卷第二章的故事舞台突然一变，来到了印度。

印度和埃塞俄比亚地区的不可思议之事格外多。陆地上最大的动物便诞生于印度。印度犬的身体比其他地区的大，这就是证据。说到树木，印度的树木全都高高大大，要将箭射到树顶，需掌握最难的箭术。印度土壤肥沃，气候温暖，水源也很丰富，所以植物都长得很繁茂，一棵无花果树下面甚至能藏一个骑兵中队。那里的芦苇也生得很大，一支芦苇的茎做成的小船甚至能供三人搭乘。当地许多土著身高超过五腕尺，从不吐唾沫，也绝不犯头痛、牙痛或眼痛，身体其他部分也很少发痛。日光疗法真是好东西，他们的身体能如此强健，也是托太阳的福。他们的哲学家被称为裸行者，只要醒着，他们的目光就一直不离太阳，而且整天都在灼热的沙地上左右腿交替着保持单腿站立。

根据麦加斯梯尼[26]的说法，在一座名为奴尔斯的山上，有一种人双腿总是朝向天空，脚上各有八根趾头。还有许多山上居住着长狗头的人种，他们披着兽皮，不会说话，只能吠叫，以钩爪捕猎鸟兽为生。在这位作者叙述这些故事的当时，这个种族的人数还有十二万人以上。

另外据克特西亚斯的报告称，同样在印度，有一个种族的女性一生只生一次孩子，孩子出生后立刻就会变成白发。他还介绍过一个叫作单脚人的种族，因仅有一只脚而得此名。他们虽只有一只脚，但跳得非常轻快，令人惊讶。这位作者还说，这个种族又被称为斯奇亚帕德人[27]，这是因为他们在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会仰卧在地面，用脚投下阴影来防晒。从这个种族的居住地出发往西走，就能碰到无头人和眼睛长在肩上的人。

毕竟在公元前三百多年以前，实地到访过印度的人就只有克特西亚斯和麦加斯梯尼了，他们的报告就是唯一的资料，要叙述关于印度的事也只能以此为基础，再适当地添枝加叶了。普林尼在关于印度的记述上，也几乎完全参照了这两位作家的资料。记述中提到的斯奇亚帕德人，我曾经在《幻想博物志》中专门花费了一章来写，这里就不再提了。根据普林尼的记述，印度似乎也有像非洲的布列密耶斯人那样的无头人。非洲也有，印度也有，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普林尼倒是不在乎这种事情。我再引用一些吧。

塔乌隆提到过一个叫作科罗曼代的种族，他们居住在森林中，不会说话，只会发出恐怖且刺耳的叫声。全身毛发浓重，眼呈灰色，生着狗的牙齿。另外据欧多克索斯[28]称，印度南部有男性的腿长一腕尺（约五十厘米），而女性的腿反而很短，被称为斯托鲁托泼德（雀足）。

读到这里，我渐渐感到人的想象力之有限，无论在脑海里如何想象畸形人的样子，最终还是不免落入公式化的思维。读者也能看到，普林尼滔滔不绝列举出的畸形人中，北非的人种和印度的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接下来这个叫作斯基拉泰的种族也好像已经在之前关于非洲人种的章节中见过了。

据麦加斯梯尼所述，印度的流浪民族中有一个种族的人不长鼻子，只有两个孔，腿似蛇一般软绵绵的，被称作斯基拉泰。另外，在印度最东边的恒河源头一带，住着一个叫作阿斯托米的种族。他们没有嘴，全身都是毛发，穿着绒毛衣服，用鼻孔吸入空气和香气并以此为生。他们不吃不喝，只要吸入树根、花朵和野生苹果的香气就能满足。在旅途中如果没遇到可以吸入的香气，他们就会非常困扰，所以会带着可吸的香气上路。但若气味太过强烈，他们便会立刻丧命。

个人认为，最适合用来形容这些畸形人的词可能就是“荒谬”吧。他们是基于反论，即极端的理论游戏的架空人种，即使想要在现实中找出与之对应的模型，也多是徒劳。将努力花费在这件事上也是荒唐愚蠢的。因为不可能找到与这些畸形人对应的现实模板。普林尼所描绘的这个世界，大概已经无限接近《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世界了吧。

欧涅西科利托斯[29]说，在印度境内没有影子的地区，住着身高五腕尺二掌尺（约二点五米）的人，他们不会老去，能一直活到一百三十岁，直至去世时也精神饱满。帕加马的克拉特斯将百岁以上的印度人称为裘姆涅特斯，不过许多著述家更愿意称之为马库罗庇欧[30]。依照克特西亚斯的说法，这个种族中有一支叫作潘代族，他们在山谷里居住，能活两百岁，但年轻时生着白发，年老后发色转黑。别的支族反而只能活到四十岁，女性一生只生育一次。

顺带一提，普林尼在这之后还写了与兽交配、生育半人半兽之子的种族，女性五岁怀孕八岁逝去的种族，有尾的人以及耳朵大得能覆盖全身的人。

注解：